然而,只有朱瞻基自己清楚,他这样给未曾夺过一城一池、未曾杀过朝廷一官一卒的亲叔王硬性定罪,并大动干戈地跑到乐安将其缚来,内心是不是亏。
在崇尚尊长和孝道的封建社会,作为一国之君,如此对待为江山立下过盖世之功的自己的亲叔父,如果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充分理由,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。但他为了削藩,剪除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异己势力,还是一意孤行地这样做了。既然做了,就只能做到底,做到不容质疑。
或许正因为朱瞻基内心存在着一些难以言说的矛盾,在他主动宣示自己亲征叔王行为的正义性和正确性的同时,却不愿意别人更多地搅和进来。因此,当他班师归京的第二天,面对文武群臣上表,要行庆贺大礼时,他就以“此国家之不幸也,何以贺为!”来制止了。
九月二十八,又有鲁王朱肇煇启奏,要为他“亲率六师讨叛逆以安宗社”,请诣到北京皇宫恭贺,他更深叹一句“此家之不幸事也,中心愧之,何用贺为!”(按:此句中的“中心”,意同“内心深处”。)随后,诸王有奏请来京恭贺者,一律被回绝了。
试想,诸王与汉王朱高煦、宣德皇帝朱瞻基一样,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一脉血亲,一句“中心愧之”掩藏了多少难以名状的心境和内幕,只有让听者去咂摸了。
《明史》在“朱高煦传”的最后,只以“高煦及诸子相继皆死”九个字写了朱高煦的结局,却没写朱高煦最后是怎么死的。
根据《明宣宗实录》中,在宣德四年四月,还有作为朱瞻基叔爷爷、也就是在朱棣“靖难”初期援以朵颜、福余、泰宁等兀良哈三卫精锐骑兵的宁王朱权以“不避斧钺之诛,干冒天听,伏望赦免”的上奏,似乎可以推想,朱高煦在被囚禁的状态下又活了两年多。
同时人们也不难想象,曾经叱咤风云,而今身陷囹圄成为“笼中虎”的朱高煦,如果再遇到自己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,该会有怎样的反应?朱高煦被以“谋反”罪名押至北京后就被削去王位,废为庶人,关在朱瞻基专门给他建的牢舍内,名之曰“逍遥城”。
对他的最后结局,《明史纪事本末》说的比较具体:“汉庶人高煦锁絷之内逍遥城。一日,帝往,熟视久之。庶人出不意,伸一足勾上踣地。上大怒,亟命力士舁铜缸覆之。
缸重三百斤,庶人有力,顶负缸起。积炭缸上如山,燃炭,逾时火炽铜镕,庶人死。诸子皆死。”其中“熟视久之”四字,不仅写得活灵活现,而且非常耐人品味。
我们不妨把这段文字用当今人们习惯用的通俗语言白话一下,说的是已经是庶人的朱高煦被锁链拴着,囚禁在皇帝在大内专门给他建造的“逍遥城”内。或许是在接到叔祖父宁王朱权为朱高煦求情的上奏之后的某一天,皇帝朱瞻基内心有些郁闷。
因为叔祖父在这份奏折里,也倚老卖老,公然直接拿宣德元年八月的事情借题发挥,指责自己在一些事情上违背祖制,但他却不能接二连三,再像当年对待叔王一样,也给他戴上个谋反罪名,把这位爷爷辈的有功王爷也“武定”了。
作为一国之君,内心窝火却没处撒,油然让他想起该去看一下已经被自己关了两年多的亲叔叔。当他出现在被锁链绑缚的朱高煦面前时,可以说“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”。“熟视良久”四字,说明他们之间用眼神对了很长时间的话。
一个说:“你这个坑爹的小子竟然如此阴损,说让我解释,却直接把我骗了来绑在这里,硬按上谋反的罪名,还冤杀了那么多人。看你穿着皇帝的龙袍,不过是个衣冠禽兽!”一个说:“你当年不是挺有能耐么,敢与我争太子位。现在我是皇帝,你再有能耐,却已经成为我的阶下囚。”
一个说:“你这个不讲恩义的东西,当年若不是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,助你皇爷爷打下江山,现在的皇帝还不知是谁呢!哪轮到你这个畜生!”一个说:“你别嘴硬。现在我就是皇帝,不仅可以把你绑在这里,而且我想什么时候杀你就什么时候杀你,还有你的老婆孩子!”
话说到这里,性情本暴烈的朱高煦已经怒不可遏,冷不防地伸腿一扫——尽管他带着脚镣,但由于自幼练武,加上把多年的积怨、满腔的怒火都凝聚于这一腿部动作上,一下把不可一世的皇帝朱瞻基摔出老远,跌了个嘴啃泥。
一帮随从赶忙一边按住朱高煦,一边扶起狼狈不堪、恼羞至极的朱瞻基。但朱高煦力大无比,几个侍从用尽全力也按不住他。气急败坏的朱瞻基一边躲闪,一边想起宫殿门外有重达数百斤的消防用大铜缸,立即命几位大力士去抬了一口来,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朱高煦反扣在大铜缸之下。
没想到,膂力超常的朱高煦依然能把铜缸顶起,对着周围的人横冲直撞,朱瞻基情急之下,竟生出极端阴损的杀机,命人将宫中囤积的木炭搬来,把被扣在铜缸里的朱高煦堆埋起来,然后把堆成小山一样的木炭点燃。
眼见着炭火熊熊,越烧越旺,青烟弥漫中,大铜缸由最初的剧烈摇晃到慢慢泛红、透亮、塌陷、熔化……可叹与当年被朱棣赶下台的建文帝朱允炆同为火字辈的朱高煦,就这样在烈火中得到了他的归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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